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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第二章 最初的日子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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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我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驮着行李,赶了几十里路来到县一中的门前。这时已是上午十点,正是课间时间。我看到校门口有几个学生出出进进。我停下,没有马上进校门。我不愿在课间校园里乱哄哄的时候走进校园,让好多眼睛看我。

我离校门远远的,将自行车倚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我很疲惫。

远远望着校门上金光闪闪的“潮白中学”四个大字,我的心情颇不平静。这是我从上初一时就向往的全县最高学府。那高大的校门透着陌生和庄严。早已开学了,而我却今天才孤零零一个人来入学。此时我远远地站在校门外,能感觉到校园里的热闹扰嚷,这让我更加感到自己的孤单。此时我的心里是一种很卑怯的滋味,就像没有勇气径直走进校门一样。

我想到了他,他讲好的今天上午会在教研组等我。昨天,他详细地告诉了我他教研组的位置。现在一想到他,我的心里就踏实了些。

校门口终于变得空荡起来,上课了。

又沉了一会儿,我才推起车子向那大门走去。

一进大门,我便置身于这座陌生的校园之中了。我仿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巨大的陌生和安静裹了起来,心里的卑怯感也更重了。我不抬头,也不四下看,只按自己记下的他告诉我的路径摸着走。我让自己想着他,这样可以为自己增加些勇气。

找到了教研楼。他告诉我他在一楼。我刚要放好车子去找他,他已从楼里出来,向我走来了。

我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可以倚靠的人那样望着他,轻轻叫道:“陈老师。”

他答应着,说:“花灵,你来了。我一直在从窗子往外看着,等你来。我先带你去教务处报到吧。”

他帮我放好了车子,带我去教务处报到。教务处就在楼上。我跟在他后面走进教研楼。

在楼道里,他悄悄地交给我一个厚信封,轻声说:“拿好,这是学费。”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默默接过他的钱,捧在手里。

他小声说:“先装起来。”

他不愿被别人看到。

我把钱放进衣袋里,仍是默默的,也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

昨天,妈妈回家后,我对妈妈讲了陈老师来过的事,讲了陈老师愿帮我拿学费的事。妈妈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妈妈说:“灵儿,你遇上好人了。”

沉了一会儿,妈妈又说:“灵儿,这样的好人,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呀!灵儿,你要跟陈老师讲好,等将来咱们有了钱,我们一定要把这钱还给陈老师。”

我没做声,垂下头去了。在我的心里,这不是“将来”用钱就可以还上的,更不是用“谢谢”二字就可以报答的。

他带我在教务处办好了入学手续,又带我去认宿舍。

宿舍区静悄悄的,宿舍锁着门。他看看表说马上要下课了,让我等一下。他跑去教室找同学来开门。

下课铃响了,不一会儿,他带了两个女生过来。

他给我们介绍说:“这就是新来的花灵。花灵,这两个同学是马燕和崔海娟。”

我小声说:“你们好。”

她俩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崔海娟说:“哟,花灵,你长得这么漂亮啊!”

她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马燕说:“陈老师,这几天您一直在想花灵吧?这回好了,终于来了,您该放心了吧?”

我看见他微红了脸,说:“我,我,你瞎猜!我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马燕说:“全县唯一的数学满分,您教数学,她总不来上学,您不想才怪呢!”

马燕她们并不知道陈老师去我家里找我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放心没有暴露似的,说:“是,我是有点担心她不来。”

马燕和崔海娟帮我把行李抬进宿舍。宿舍是两间的大宿舍,一共有九张上下铺。算上我,这屋里要住十八个人。只剩下上铺了,我只好住上铺。

马燕说:“行吗?要不我和你换。”

我说:“不用,我行。”

她俩帮我打开行李。马燕爬上去接着,一件件铺上床。

崔海娟说:“花灵,咱俩是同桌呢。这个宿舍全是咱们班的同学。隔壁就不是,两个班的学生挤在一块儿。”

转眼间,我的行李已经铺上了床。我试着爬上去,坐在床上。头顶上二尺就是白石膏的天花板。我觉得其实这上铺比下铺还好呢,比下铺干净呀。

马燕和崔海娟对我说:“还有一节课呢,马上就上课了。我们先去了,你自己把剩下的行李再整理好吧。”

我答应着。这时陈超也说他也要回去了,他还要回教研组去备课。他让我先休息一下,下午就可以跟同学们去上课了。

说完,他就跟马燕和崔海娟一起走了。我望着他们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空空的,陌生而孤单。

其实我在这样的陌生和孤单里,很希望也很需要他能陪我多坐一会儿。这时候他不应该走开,他应该留下来陪一陪我,跟我说一些话。

他离开得有些仓促。

我明白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和我的“特殊关系”,他只想让我过与普通同学一般无二的学生生活,他不想让我的心理上有任何负担。这都是为我着想,为我的学业着想的。这一点在我家里他与我约定“保密”时,他就已向我阐明了。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仓促地跟那两个女生一同离开。

但我仍不由得心里泛起些许淡淡的黯然。

下午他没有过来,晚上也没有来。下午自习时,马燕带我去见过了班主任,他并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第二天才有陈超的数学课,是上午第二节。陈超托着讲义走上讲台时,班长喊了起立。

大家齐刷刷起立,陈超点头说:“坐下。”

他抬起脸时眼睛望了我一下,稍微停顿,然后又看着别处,说:“同学们好!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我专注地听着他讲课。这一节课,他再也没有有意向我这里看。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他讲完了新课。忽然他说他要给大家讲一点新课之外的东西。他在黑板上迅速画了一个几何图形。大家都记得这是中考时的最后一道题。他一边讲解一边把我那种特殊的解法演示在黑板上,还要大家先把这复杂的解法记下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钻一钻,看能不能真正弄明白。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我以为他要对同学们讲这是我的解法,是我最初用了这个解法。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这样讲。他对此什么也没有说,接下去却讲起了古希腊的数学家,讲毕达哥拉斯,讲柏拉图,讲阿基米德,讲欧几里德,讲阿那克萨哥拉在牢房里仍在研究数学,将它们怎样用直尺和圆规解题和他们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非要用直尺和圆规来解题,讲人类的智慧和理想,讲人类的科学精神的起源……

他滔滔不绝地讲,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匆匆结束了自己的话:“请同学们记住,人类,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崇高的精神,才使我们的世界如此美好!下课。”

同学们起立。他收拾好讲义,看看同学们,然后默默地看一眼我,走下讲台。

我明白他的用心了。这节课这最后十分钟,使我完全消除了那种卑怯和陌生感。

晚自习,他到班上巡视。他踱到我的座前,轻声说:“花灵,你错过了一个星期的课程。怎么样,前几页的内容自己能够看懂吗?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到教研组找我,我给你补课。”

我站起来,低着头,马尾刷依偎在肩上。我低眼看着他的衣襟。我很想去他的办公室让他为我补一下课,倒不是真的为补课,我在家里时已经找了旧的高中课本把最初的这些课程都自学过,我都能看懂。我只是很想在他身边呆一会儿,和他说上一些话。星期天在我家里,我们是那么自然那么毫无陌生感地在一起,我们还在我的小方桌上一起吃饭。可是昨天我入了学,我们之间竟一下子变得那么疏淡起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和他讲上几句话。我知道我们这并不是因为陌生,我见他,仍像那天在家里时那么亲切信赖和熟悉。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心里对我也是如此,但他是有意对我做这样表面上的疏淡。

教室里静静的。他现在那么近地站在我身边,他身上那股蓬勃的男子的气息在我的脸前弥散开。

我想说好吧一会儿我就去教研组让您给我补课,可是话一开口我却说成了:“不用了,书我能看懂。谢谢您,陈老师。”

我说完“陈老师”三个字时,心里忽然是那样一种难言的滋味。刚刚说出的这句话让我恨透了自己。我埋紧了头,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了。

他说:“能看懂就好。仔细做做习题,把作业补上。你,坐下吧。”

他走开了。

我坐下,捧起一本书,久久没有抬起头。

第二天,交数学作业时,我在当天的作业之外交上了整齐清楚的满满的十几页习题,那是开学到现在的所有的作业。

下午,作业发下来了。我看见他将所有的题都认真地打上了对号。作业的最后,在他签上的日期旁边,他写上了一个工工整整的“甲”字。这还是小学里常见的做法呢。我做小学生时作业每得一次“甲”,心里便会得到一次小小的鼓舞和欢欣。尽管那时我经常得“甲”,几乎每次作业都能得到,但我仍对每一个“甲”都很珍视。

但自从上了初中以后,老师们就再也没有这种做法了。学生都大了,不再幼稚了,这种“甲乙丙丁”的做法显得“小儿科”了。

可是今天,我意外地在我上了高中以后的第一次作业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个鲜红的“甲”。我感到这个“甲”是那么亲切,又一次体味到遥远的幼小日子里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情。那是多么纯清的日子啊!

我瞥一眼崔海娟的作业,上面并没有“甲”的字样。

我悄悄地合上自己的作业本,转身拿过后一桌马燕和另一个女生的作业,扫一眼,也没有。她们的作业都只有他签下的一个日期。

我明白了,是他有意只给我写了一个“甲”。可是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是想以此鼓励我吗?在他心里他认为我仍会像小学生那么稚气,那么会为一个“甲”字而欣喜吗?(事实上那个“甲”字真的是给我带来了好心情。)

或者,他是想以此把我与其他的学生做一下区别,他是想向我表示在他眼里我与普通的学生不一样。

他是想让我明白,我入学以后,他虽然表面上有些疏淡我,但他并不是想与我疏远。

下次作业,不再有“甲”。我的作业与其他同学的作业没有两样了,并且从这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我与对其他的同学再也没有两样。而我对他,也像对其他的老师那样。在客观上我们完全是维持着普普通通的师生关系。

作为教师,他讲课。作为学生,我听课。他讲课并不特别对我有所表示,我听课也是如此。只不过上课时他的眼睛望向我的方向的次数稍多些,但他每次又并不正视我。而我上他的课时,目光更沉静更专注,只不过偶尔,我会莫名其妙地低一下头。

但有一点他可能不知道,没用多长时间,我便知道了许多有关他的事情。这些“情报”都是我从同学们那里听来的,因为班里像崔海娟、马燕等一部分同学是直接从一中的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初三时他就教他们。

我很快在班里就有了不少的朋友,最早相识的崔海娟、马燕与我的关系更是亲密。我发现,在所有的任课老师中,他是最受同学们“注目”的,崔海娟她们谈论他的时候最多。

每当崔海娟她们谈论他时,我便在一旁静静地听。我一般不让自己插嘴,从不让她们看出来我对关于他的话题的关心。

听她们讲的次数多了,有关他的各种“资料”便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一个“陈超小传”。

陈超小传

陈超,二十六岁,汉族,本县马坊乡东济河村人,三年前毕业于本地区的中等专业师范学校。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从来没有糊涂的时候。上学时多次在各种数学竞赛上获奖,最高的一次奖项是在全省师范学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二名。毕业分配时,由于他的数学成绩出色而直接分在了本县最高学府一中。第一年教初二,第二年教初三,第三年还是教初三,现在是第四个学年,正在教他们这个高中一年级。从进一中那天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次在学生请教难题时有过超过两分钟的思考,每次都是在看完题意的同时便开始讲解,让求教者都有点措手不及,这一点是最让所有同学佩服的。

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视力一点五,血压六十至一百,脉搏每分钟七十八次,微弱色盲。

这一小段资料可靠性很强。初三时有一次数学课代表在教研组陈超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体检表,上面写着陈超的名字,体检表上的各项指标当然具有可信度。

喜欢理极短的头发,喜欢踢足球,喜欢生吃蔬菜,并喜欢手持黄瓜、青椒、芹菜、萝卜等诸种蔬菜在自来水龙头下哗哗冲洗,一顿冲洗后便“生啖之”,并有理论:生吃蔬菜比熟吃更利于营养成分尤其是维生素的吸收。

穿衣有特点,一件干净衣服上身之后便基本上不再脱,直至彻底穿脏才脱下,换上另一件干净衣服,再直至彻底穿脏。上下身衣服不太讲究搭配,可能与微弱色盲有关。

住处亦有特点。一间单人宿舍,进去过的人都说乱得可以,气味不太好。一中的单身教师都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只有陈超一个人占了一间。倒不是搞特殊,当初他分配到一中时也是分给他两人一间的宿舍,但他发现了有一间宿舍还空着,就要求住这间宿舍。总务主任说这间漏雨很厉害,还没有修好,陈超说没关系,于是住了进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找了两个学生帮忙把屋顶修葺了一番。屋顶修好后,总务主任本想再往里安排一个床位,但一进他的屋,见乱得不得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就单人独占一间宿舍至今。

另据可靠消息,陈超尚未有女朋友。据传曾经有一次,有人给陈超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本县印刷厂的排字女工,人长得相当漂亮,家里还挺有钱。可是第一次约会,陈超就跟人家做游戏,拿出几个古怪题目来考女孩,气得女孩拂袖而去。事后介绍人埋怨陈超过于唐突,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他不过是想测验一下对方的智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相貌如何有无钱财学历高低俱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智商。他不会跟一个低智商者讨论婚姻大事。

介绍人气愤之余问他,这女孩智商高还是低。陈超说还没等测出来她就跑掉了,因此不能定论。介绍人说,他这种神经病就等着找个神经病讨论婚姻大事吧。

此事流布甚广,起码在一中校园里尽人皆知。

我计划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因为学校离家远,也因为我的身体弱。从县城到家里,我骑自行车要骑上差不多三个小时,非常疲惫。因此入学前我就跟母亲商量好了,我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中间那个星期天就在学校过。

初离家门,入学在陌生的环境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家,想妈妈,但我忍耐着。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同学们纷纷打点行李回家,有同路的女同学也来邀我一起走。我这时候心里想家想得痒痒的难受,差一点就跟同学们一齐走了。可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个星期天我要用来补一补各科的课程。再有我知道,自己如果回家,星期日还要赶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我的身体肯定得两三天才能恢复。

那个星期六,十八个人的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没有回家。晚上,我与那两个女生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孤单的心情让我们更加想家了。隔壁宿舍的两个没有回家的女生也过来了。有个女生唱起了一支很忧郁的歌。大家都被感染着,后来便你一支我一支地把歌唱下去,唱了很久。

次日的星期天,整整一天我都是在教室里度过的。

黄昏时,教室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自己。我放下书本,独自站在窗前,黯淡的天色里,校园里人影渐稠,是回家的同学返校了。

忽然,我看见陈超老师从学校大门那边骑着车子过来了,车子的后架上还驮着什么东西。

我注视着他,一直看他静静地骑过来,从教学楼前拐了个弯儿,骑向宿舍区。

教室里静静的,我忽地感到这个黄昏是那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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